“走嘞儿──”
四更天,我爹就爬上正房吆喝了一声。这一声吆喝划破了三九天冰冷而寂静的夜。接着,周围邻家的窗户陆续亮了起来,我爹掖了掖絮袄儿从房上下来,进屋揭开锅盖,锅底的碗里坐着一个窝窝,我爹掰了一半放在料抽子里,把另一半又坐回锅里。
我爹牵着两头小毛驴和大家上路了。出了村,后边又有两三个邻村的人赶着牲口走了上来。大家寒暄着,听着叮叮当当的驮铃声沿着驮炭道朝窑头方向走去……
天特别黑,特别冷,零星的雪花随着刺骨的寒风打在脸上,凉丝丝地,人们的脖子缩得更短了。大家一路无语地爬了十几里的山路,终于到了窑上。窑主早就烧红了大火炉子烧开了水,大伙儿各自倒了碗滚水,围着火炉掏出干粮吃起来。苏家庄的二丑挨着我爹圪蹴着,见我爹只掏出半疙瘩窝窝,就问:“咋就拿了半疙瘩?”“唉,家里娃娃们多,剩下半疙瘩,娃娃们半前晌饿了,还有个吃的。”人们边说话边啃着干粮,东家的火炉特别旺,很快大伙儿就不觉得冻了,吃完干粮,人们就到外头装自己的炭去了。
这时,雪下大了,地皮全白了,我爹说:“今日路上滑,咱都不要背啦,牲口也少驮上些哇。”
装好炭后,大伙儿就牵着牲口往回返了。风住了,但雪是越下越大,天还是黑沉沉的,谁也看不见个谁,人们慢慢地牵着牲口走着,不时地相互招呼着。
天依旧亮不起来。说话间,走出了六七里路。突然,随着牲口的滑倒声,一个人“哎呀”一声尖叫。
“咋啦?”人们都停了下来,急切地问道。
“哎呀!压住腿啦。”
人们都赶紧朝那个人围过去。
“三猫儿的骡子滑倒,压住他的腿啦。”有人说道。
人们七手八脚地揣摸着把炭搬开,把骡子拉起来,又去扶三猫儿,三猫儿却问:“骡子不要紧哇?”
“骡子不要紧。”牵骡子的人说:“能站起来。”
“哎呀,真痛咧,不是压断腿哇?”三猫儿呻吟着说:“好像流血了。”
“赶紧先把血止住。”我爹说。
说话间,人们赶紧都摸索着在地上寻找土坷垃。我爹把土坷垃接过来,在石头上打烂、摁开,再把土面面儿抓起来摁在三猫儿的伤口上,一连摁了好几把土,才好像不往外渗血了,我爹又把扎裤腿的带子解下来给三猫儿包了一下。大伙儿把三猫儿扶起来,试着让他走。但三猫儿痛得厉害,右腿一下也不能挨地。
大伙儿都知道,炭是舍不得丢了的,要是让三猫儿骑上驴,那炭咋呀?大伙儿一时没了主意。
我爹说:“来哇,我背上你走哇!”
“不行,那可不行。”三猫儿说。
三猫儿也知道,我爹的那两头毛驴看上去不起眼,那也是我爹好不容易攒下两个钱买下的,受苦人全指望它们养活一家人咧,今儿路这么滑,若背上自己的话,那两头驴谁牵呢,大伙儿都是一人牵着两头牲口。若牲口牵不住,一旦有个闪失,那可咋呀。所以,三猫儿坚决不同意。
“外你就在这儿坐着哇?”我爹说。大伙儿也七嘴八舌地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我们轮流背你哇。”三猫儿看看也没办法,只好答应。
大伙儿把三猫儿的炭重新装好后,又把三猫扶到我爹背上,就继续上路了。
这会儿雪住了,但就这两个多时辰的工夫,雪已经下了足有三寸厚。山路崎岖,前面有一段路特别窄,再加上路滑,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到几百米深的悬崖下,好在这时天开始泛白,能看见道了,大伙儿小心翼翼地往山下挪动着,相互招呼着,轮流背着三猫儿。当他们挪到山下时,天已大亮。
山下的村子里有个骨医,医生看过三猫儿的腿说:“应该是小腿骨裂了缝啦,绑上个夹板养几个月就好啦。”这样大伙儿才松了口气。
我爹说:“三猫儿,你先让医生给你上个夹板,我们替你把炭卖了,完了再套上车来拉你哇?”
三猫儿一开始没吭声,但眼里浸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才咬着嘴唇“嗯”了声。
当我爹他们走出大门时,三猫儿强忍的泪水流了下来。
医生问:“你是哪个村的?”
“苏家庄的。”三猫儿哽咽着挤出几个字。
“你们是一个村的?”医生又问。
“不是”
“是你亲戚?”
“也不是……他们是驮炭道上遇到一起的邻村乡亲。”
说罢,三猫儿的眼泪接二连三地流出来,拦也拦不住……
杨俊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