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工作家走红:我是范雨素

2017-04-27 17:55:27来源:南方农村报

  近日,一篇名为《我是范雨素》的文章突然刷爆朋友圈并在微信端迅速收获“10万+”的阅读量。文章作者范雨素是一位农民工,她在文中记叙了自己及家庭十多年来的经历。有网友评论称:“没有激烈言辞,甚至没有突出的感情色彩,作者是自己人生的亲历者也是周围人人生的记录者。大社会,小人物,跃然纸上。

  范雨素是湖北人,来自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44岁,初中毕业,目前在北京做家政女工。

  范雨素遍读上世纪80年代在她在村子里能找到的小说和文学杂志,然后她“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20岁的范雨素一路北上,来到距家乡千里之外的北京。在饭馆做服务员,但她形容自己“很笨”会摔一跤把盘子打碎。结婚五六年经受了男人的酗酒和家暴,她离开了丈夫,带着两个女儿自己打工过活。

  范雨素现在住在东五环外的皮村,那里密布着众多小型加工厂和打工者租居的平房。初到皮村,范雨素陆陆续续搬了好几个地儿,最后以300元每月的价格租了一户四合院里的8平米单间。“活着就要做点和吃饭无关的事满足一下自己的精神欲望。”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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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

  我是湖北襄阳人12岁那年在老家开始做乡村小学的民办老师。如果我不离开老家一直做下去就会转成正式教师。

  我不能忍受在乡下坐井观天的枯燥日子来到了北京。我要看看大世界。那年我20岁。

  来北京以后过得不顺畅。主要因为我懒散手脚不利索笨。别人花半个小时干完的活我花三个小时也干不完。手太笨了比一般的人都笨。上饭馆做服务员我端着盘子上菜愣会摔一跤把盘子打碎。挣点钱只是能让自己饿不死。

  我在北京蹉跎了两年觉得自己是一个看不到理想火苗的人。便和一个东北人结婚草草地把自己嫁了。

  结婚短短五六年生了两个女儿。孩子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做不好每天酗酒打人。我实在受不了家暴便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襄阳求助。那个男人没有找我们。后来听说他从满洲里去了俄罗斯现在大概醉倒在莫斯科街头了。

  我回到了老家告诉母亲以后我要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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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的我很膨胀。

  我是母亲年近四十岁生的唯一健康的小女儿。我的童年母亲忙得从来不管我。我在六七岁时学会了自己看小说。这也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我的小姐姐和大表姐都能看一本本砖头厚的书。童年唯一让我感到自豪的事就是我八岁时看懂一本竖版繁体字的《西游记》没有一个人发现过也没有一个人表扬过我。我自己为自己自豪。

  我那个年龄很容易骄傲。我的成绩一直是班上最好的。我上课时从来没听过课脑子里把看过的小说自编自导一遍。一本叫《梅腊月》的小说在我脑子里导过一千遍。

  我上小学的年代文学刊物刊登得最多的是知青文学里面全是教人逃火车票偷老乡青菜摘老乡果子打农户看门的狗炖狗肉吃的伎俩。

  看这些小说我感到一餐啃两个红薯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呀。不用偷不用抢也没有人打我还有两个红薯吃还能看闲书。少年的我据此得出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满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说看得太少了。

  我十二岁了我膨胀得要炸裂了。我在屋里有空白的纸上都写上了“赤脚走天涯”。在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不辞而别南下去看大世界了。

  选择南下是因为我在1982年的一本杂志上看见一个故事。北京有一个善人专门收养流浪儿。她在冬天收养了一个流浪儿那个孩子冬天睡在水泥管道里把腿冻坏截肢了。我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知道如果去北京流浪会把腿冻没了。

  我按照知青小说教我的七十二道伎俩逃票去了海南岛。那里一年四季鲜花盛开。马路上有木瓜树、椰子树。躺在树下面可以吃木瓜喝椰汁。我吃水果吃腻了就上垃圾桶里找吃的。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是这样生活的。头发很短脏兮兮没洗脸的我看着像一个没人理睬的流浪男孩。人贩子辨认不出我的性别也没盯上我。

  可这种日子会过腻的。没有学校读书没有小说看也没有母亲。我在海南岛上浪荡了三个月决定打道回府。一路逃票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母亲身旁。

  一回到家只有母亲还用慈祥的眼神爱着我父亲和大哥哥对我恨之入骨说我丢了他们的人。村里年长的族兄找到了母亲说我丢了整个范家的脸面让母亲把我打一顿赶出去。

  这时候十二岁的我清醒过来。在我们襄阳农村儿娃子(男孩)离家出走几天再回来是稀松平常的事。而一个娘娃子(女孩)只要离家出走就相当于古典小说的私奔罪。在我们村里从来没有女孩这么做我离家出走成了德有伤、贻亲羞的人。

  母亲并没有抛弃我。母亲支使哥哥为十二岁的我谋了一份民办老师的工作让我在一个偏远的小学教书安顿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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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离开对我家暴、酗酒的男人带着两个女儿回到襄阳母亲没有异样只是沉着地说不怕。但大哥哥马上像躲瘟疫一样让我赶紧走别给他添麻烦了。

  按照襄阳农村的传统成年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母亲没有帮助我的权力。母亲是政治强者但她不敢和中国五千年的三纲五常对抗。爱我的母亲对我说我的大娃子不上学了不要紧母亲每天会求告老天爷祈求老天爷给她一条生路。

  我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京城做了育儿嫂看护别人的孩子每星期休一天。大女儿在东五环外的皮村在出租屋里看护小妹妹。

  我运气真好我做育儿嫂的人家是上了胡润富豪排行榜的土豪。男雇主的夫人生的两个孩子已是成年人了。我是给男雇主的如夫人看护婴儿的。

  男雇主的如夫人生了一儿一女大儿子在国际学校上学前班小女儿是刚三个月的小婴儿。男雇主给大儿子雇了一个少林武校毕业的武术教练在自己家盖的写字楼里辟出了一块三百平方米的场地装上了梅花桩、沙袋、单双杠……给庶子一个人使用。除了学武又找了一个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学霸做家庭教师包吃住负责接送孩子指导孩子写作业领着孩子去习武还教六岁的孩子编程序。

  我只负责三个月的小女婴。小婴儿睡觉不踏实经常半夜三更醒来。我跟着起来给孩子喂奶粉哄她入睡。这时我就想起我在皮村的两个女儿。晚上没有妈妈陪着睡觉她俩会做噩梦吗?会哭?想着想着潸然泪下。还好是半夜三更没人看见。

  女雇主比男雇主小25岁。有时我半夜起来哄小婴儿会碰到女雇主化好了精致的妆容坐在沙发上等她的老公回来。女雇主的身材比模特曼妙脸比那个叫范冰冰的影星漂亮。可她仍像宫斗剧里的娘娘一样刻意地奉承男雇主不要尊严伏地求食。可能是她的前生已受够了苦不作无用的奋斗。

  每每这时我就会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大唐盛世还是大清帝国还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可我没有特异功能我也没有穿越过呀!

  大女儿交了两个同龄的不上学的朋友。一个叫丁建平一个叫李京妮。丁建平来自甘肃天水丁建平不上学是因为妈妈抛弃了爸爸爸爸生气。爸爸还说公立学校不让农民工的孩子上上学只能到打工学校上这样的学校一学期换好几个老师教学质量差。反正上不成个器就省点钱不上。

  李京妮不上学是因为她的爸爸在老家有老婆孩子可还去骗李京妮的妈妈生了李京妮。李京妮的妈妈发现受骗后气走了。也不要李京妮了爸爸是个善良的人没有抛弃李京妮。可爸爸说李京妮是个户口也没有的黑孩子城里的打工学校都是没办学资格的黑学校娃子们在里面上没有教育部的学籍回老家也不能上高中考大学。李京妮是黑人没必要再上这黑学籍的学校来个双料黑。

  有母亲在求告老天爷我的两个孩子健康快乐地生长。三个大孩子一起看护一个小孩子很轻松孩子们每天都好得很。三个孩子每天对着小女儿唱“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唱得眉飞色舞玩得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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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居住的北京皮村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村子。中国人都知道京郊农民户户都是千万富翁他们的房产老值钱了。土豪炫富都是炫车炫表、炫皮包、炫衣食。这些炫法我们皮村都不屑。我们皮村群众炫的是狗比谁家养的狗多。我在皮村认识的工友郭福来是河北吴桥人在皮村做建筑工住在工棚里。皮村的一位村民每天领着一支由十二只狗组成的狗军队去工棚巡视羞辱住在工棚里的农民工。

  我的房东是皮村的前村委书记相当于皮村下野的总统。房东是政治家不屑养狗部队只养了两条狗。一只苏格兰牧羊犬一只藏獒。房东告诉我苏格兰牧羊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藏獒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狗。最聪明的狗和最勇猛的狗组成联盟他们是天下无敌。我的孩子住在皮村下野总统的府邸享受着天下无敌手的安保我和孩子都感到生活很幸福。

  大女儿学会了看小说后我陆陆续续去潘家园和众旧货市场、废品收购站给大女儿买了一千多斤书。为啥买了这么多呢?有两个原因一是论斤买太便宜二是这些进过废品收购站的书太新了很多都没有拆下塑封。一本书从来没有人看过跟一个人从没有好好活过一样看着心疼。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麻木、懦弱的人。我一直看报纸不求甚解地闲看。如果把这几十年的新闻连起来看你会发现在没有农民工进城打工之前就是约1990年之前中国农村妇女的自杀率世界第一。一哭二闹三上吊嘛。自从可以打工报纸上说农民女人不自杀了。可是又出现了一个奇葩词汇“无妈村”。农村女人不自杀了都逃跑了。我在2000年看过一篇“野鸳鸯最易一拍两散”的报道讲的是异地联姻的农民工婚姻太脆弱了。逃跑的女人也是这样异地联姻的女人。

  在北京这样的城中村里这样没妈的农民工的孩子也很多。可能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缘故。我的大女儿交的两个朋友都是这样的孩子。他们的命运基本上也是最惨的。

  我的大女儿跟着电视里的字幕学认字会看报看小说了。后来大女儿在小妹妹不需要照顾后14岁那年从做苦工开始边受苦边学会了多项手艺。她今年20岁已成了年薪九万的白领。相比较同龄的丁建平、李京妮因为没有亲人为他们求告老天爷他们都变成了世界工厂的螺丝钉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过着提线木偶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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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工生活里发现自己不能相信别人了和谁交往都是点头之交有时甚至害怕和人打招呼。我对照心理学书籍给自己治病得的叫“社交恐惧症”也叫“文明恐惧症”一旦恶化就成“抑郁症”了。只有爱心才能治疗。我想到母亲对我的爱这个世界上永远只有母亲爱着我我每天都使劲这样想我的心理疾病没有恶化。

  今年母亲打电话告诉我我们生产队征收土地建郑万高铁的火车停靠站。我和女儿还有大哥哥一家子户口都在村里有土地。村里征地一亩地只给两万二千块钱不公平。队长贴出告示每家要派个维权代表上政府告状争取自己的利益。大哥哥也出门打工去了我们家的代表只能母亲来当。

  母亲告诉我她跟着维权队伍去了镇政府、县政府、市政府。走到哪里都被维稳的年轻娃子们推推搡搡。维权队伍里队长六十岁是队伍里年龄最小的被维稳的年轻娃子们打断了四根肋骨。母亲八十一岁了维稳的年轻人是有良心的没有推她只是拽着胳膊把母亲拉开了母亲的胳膊被拽脱臼了。

  一想到在正月的寒风里八十一岁的老母亲还在为她不成器的儿女争取利益为儿女奔走。我只能在这里写下这篇文字表达我的愧疚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能为母亲做些什么?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童年我们村里的一大半人都找茬欺负我家房后那些因修丹江口水库搬到我们村的钧州移民。钧州最出名的人叫陈世美被包青天铡了。钧州城现在也沉到了水底。我的母亲作为这个村子里的强者金字塔尖上的人经常出面阻止别人对移民的欺侮。在我成年后我来到大城市求生成为社会底层的弱者。作为农村强者的女儿经常受到城里人的白眼和欺侮。这时我想:是不是人遇到比自己弱的人就欺负能取得生理上的快感?或者是基因复制?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个念头我碰到每一个和我一样的弱者就向他们传递爱和尊严。

  我的大女儿告诉我她上班的文化公司每天发一瓶汇源果汁。大女儿没有喝饮料的习惯每天下班后她双手捧着饮料送给公司门口、在垃圾桶里拾废品的流浪奶奶。(文 /范雨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