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面和草绳里的光阴

2025-11-10 21:07:20来源:

  幼时每到阴雨天,母亲就会做“山药抿面”。这饭食以山药和莜面为原料,先把山药蛋洗净擦皮,再用摩擦子磨碎。摩擦子是自制的小器具,用一张小铁皮,垫着木板用大洋钉子均匀打眼,便成了摩擦力极强的器物,再找块薄木板,用一寸来长的钉子把打好眼的铁皮反过来钉上。每次我都看着母亲一手握着山药蛋按在摩擦子上用力推压,另一手扶住摩擦子不让它乱动,一步步完成这饭食的准备。

  通常用三四颗山药蛋,磨好后稍微澄一下红水,就拌上莜面,有时也加些土豆磨的粉,用铁匙搅匀,便是下锅的面了。抿面时要用到另一种自制器具——抿面床子,它是用厚铁皮打上均匀的眼,再镶上四边框架做成的,两边留出很长一截,用来搭在烧锅或更大的锅上。蘸料一般是用猪油炝了老黑酱,再加上老葱和花椒面,那香味,简直让人回味无穷!
  午后,母亲总会搓着割回来的青草,一捆又一捆的青草,在她手中都变成了长短一致、粗细均匀的草绳,用来秋天扎捆庄稼,那时莜麦和胡麻用得多,土豆和豌豆倒不常用。每个午后,母亲喂完猪娃后,似乎都在重复做这件事。我有时在一旁玩骨牛牛(从羊腿关节处剥下来的小骨头),或是母亲缝制的彩色布沙包,有时会傻傻地问:“妈,你不瞌睡吗?”这时,母亲总会看我一眼,无奈地笑道:“瞌睡了哇!营生这么多,没工夫睡啊!”
  我有时连着打几个哈欠,母亲就会说:“快睡一阵去哇,替我睡一阵去。”有时候,我真的会替母亲睡上一阵,醒来后,母亲会告诉我:“囡儿醒了,我也真的不瞌睡了。”
  如今,等烟雨的天青色漫过窗台时,俨然又望见母亲才直起身,揉着酸胀的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株被岁月压弯却仍倔强生长的糜子。那些搓好的草绳在墙根码成整齐的垛子,风过时轻轻摇晃,像谁在低声数着日子——“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原来每根草绳里,都藏着母亲对秋实的默祷。
  夜里躺在炕头,听着母亲在灯下纳鞋底的线绳穿梭声,忽然想起白日里她那句“替我睡一阵”。那时不懂,为何我的酣眠能驱散她的倦意?后来才渐渐明白,世间最温柔的“自欺”,莫过于把孩子的安好,当作自己的铠甲。就像田埂上的蒲公英,风再大,也要把绒毛里的希望送向远方,哪怕自己在原地慢慢枯萎。
  岁月是位沉默的匠人,把母亲的手磨出老茧,却也在那些重复的劳作里,刻下最动人的哲学:所谓生活,不过是把琐碎的营生酿成蜜,把寻常的日子过成诗。就像那碗山药抿面,朴素到尘埃里,却因掺了母亲的掌心温度,便成了记忆里最绵长的滋味;就像那些草绳,明明是草木的筋骨,却系住了一家人的四季安稳。
  如今尝遍山珍海味,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一天在市集瞥见有人卖抿面床子,如今更是工艺巧妙了,纯铁艺制作,忽然惊觉:有些味道,早已超越了味蕾的记忆,它是母亲弯腰推压山药时的喘息,是草绳在掌心滚动的沙沙声,是那句“营生这么多”里藏不住的爱——原来最深刻的“道”,从不在典籍里,而在母亲日复一日的烟火气中,在她把苦日子过出甜来的那份从容里。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当年攥着骨牛牛无心玩耍不懂事的过往,如今隔着光阴回头望,竟都成了心上的纹路。那些母亲说“不瞌睡”的午后,那些她让我“替她睡”的瞬间,终究在岁月里长成了我的筋骨——让我懂得,所谓成长,不过是接过母亲手中的草绳,学着把生活的琐碎,也搓成坚韧的模样。

  青杨